作为中国养成系男团一家独大的存在,时代峰峻及其旗下艺人一直饱受争议。最近两个月里,这种“黑流量”达到了新的高峰。闹剧开始于时代少年团对米津玄师《lemon》的翻唱,一句蹩脚的歌词“那一天的忧郁,忧郁起来”引爆了互联网;接着,时代少年团队长马嘉祺参与录制《歌手2025》,同团的严浩翔则担任《新说唱2025》的导师,二人都被吐槽为“爱好者水平”。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代峰峻旗下艺人的业务能力、粉丝言论等等“造福”了一批吐槽博主。
在b站一条20多万播放的吐槽视频下面,一条评论十分具有代表性:“没有恶意啊,真的好奇粉丝喜欢他(们)什么”。养成系好像让很多人都不满意,但是又神奇地长久不衰。这背后是两个问题:养成系何以吸引人?当他们走出“TF家族”后,又为何处处受阻?在内娱本就良莠不齐的背景下,实力是原因之一,但可能并不是全部。
为了更好地回答这些问题,或许我们需要重新审视这样一条路:从少年开始,以无法抵达的成人世界为尾,养成系长久地滞留在不再纯粹的青春期。而这条无尽之路是由养成系的制作推广策略、公司的演艺机制和厌女的社会文化所共同铺就的。
TF家族2025年新年音乐会大合照(台上分别是二代时代少年团、三代登陆少年团和厂牌TF_ING,以及四代和部分五代练习生) 图源:TF家族官博 01 少年:从“长沙国际十八楼”开始
当我必须像个完美的小孩
满足所有人的期待
你却好像 格外欣赏
我犯错犯傻的模样
——TFBOYS《不完美小孩》
对很多“楼丝”(时代峰峻艺人的粉丝)来说,“长沙国际十八楼”是一个特别的地标。这座位于重庆的写字楼,承载着每一代艺人作为练习生时的回忆。当练习生成团出道之后,他们就会离开重庆。很多粉丝对养成系的喜爱,最早都来源于这段山城时光——彼时,练习生们都还在读小学和初中,他们白天上学、放学练习,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长大的孩子,只是多了一个关于偶像的梦想。在界面文化关于日本杰尼斯公司的一篇文章中,日本体育大学的副教授Shuto Yoshiki就指出,这种“业余感”正是杰尼斯艺人成功的秘诀,他们既是学生又是艺人。同为养成系,TF家族练习生们也是凭借这种不成熟的学生气吸引了自己的受众。在社交媒体上,这些练习生们分享着自己写不完的作业、学校生活的瞬间……他们的成长因此看起来更加真实,而这正构成了粉丝陪伴的意义。
Idols and Celebrity in Japanese Media Culture
Edited by
Patrick W. Galbraith and Jason G. Karlin
除了“业余感”之外,养成系的年龄段还赋予了这些偶像“去性别化”的状态。在人类学家加布尔雷斯主编的论文集Idols and Celebrity in Japanese Media Culture(《日本传媒文化中的偶像和名人》)中,有一篇提及了养成系独特的荧幕形象——少年(Shōnen)。杰尼斯养成系偶像生产的核心就是他们的少年性,这些艺人都是在真正“少年”的时候就被推向市场。作为“少年”,他们往往呈现出一种中性气质,而不被归属于社会对性别二元的认知中。比如文中一位粉丝强调自己喜欢岚(ARASHI,日本国民级偶像团体)是因为他们是作为“少年”出道的,不带有太多性的意味。
同样地,TF家族的大多数偶像在曝光初期也非常低龄,这使得他们可以与霸权男性气质(hegemonic masculinity)保持一定距离,尽管他们也无法完全脱离这一体系。早在1987年,社会学家康奈尔就用这个概念描绘了权力的配置: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总有一种男性气质在文化上被推崇。这种规范性的性别构想是男性自我约束的标准,为男性主导地位提供正当性。也正因如此,后来许多粉丝都会怀念起那段少年时光,由此产生了粉圈金句“所有养成系小孩就应该在13、14岁的性别朦胧期做成标本”。这当然是一个残忍的想法,少年最终应该长大、也必须长大,但也的确从侧面印证了养成系独特的魅力——借助回忆的滤镜,粉丝可以将时间定格在养成系性别模糊的少年时代。
视频《我们为什么反复爱上养成系【TF家族1-4代群像混剪】》下的评论
这些比起艺人更像身边同学,比起男人更像少年的偶像,最终在“家”的意象荫蔽下暂时生活在“乌托邦”中。就像杰尼斯事务所会被称作J家一样,时代峰峻则自称为TF家族。从一代到尚未正式曝光的五代,再到每一代内不同年龄的练习生,公司试图营造出长幼有序、友爱和谐的家族氛围。这一系列因素促使粉丝也以“家人”的眼光看待这些艺人,年龄略大一点的粉丝甚至将他们称为“孩子”。TF家族作为一个被建构起来的“家”,在练习生的几年间,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审视的目光。但随着出道临近,年龄增长,养成系偶像漫长的少年时期终将结束。
02 不再纯粹的青春:成绩危机和“性”新闻
奔向近在眼前的以后
天真说它会在我左右
到青春尽头
——时代少年团《理想之途》
“天真说它会在我左右,到青春尽头”,这可能是对养成系偶像最美好的期待。偶像和青春是紧密相连的,日本学者西兼志主张将偶像视作“发展的状态”,也即青春的状态。相较于因“滞后”而带有传说色彩的明星,以及被即时的荧幕所定义的艺人,偶像是面向未来而存在的,因此他们的青春最好永不结束。但现实情况却是:离开稚嫩的少年时期,成绩危机和“性”新闻接连出现,偶像的青春总是显得危机四伏。
作为既是学生又是艺人的养成系偶像,这些男孩面对的第一道青春的关卡就是:中考和高考。无论是网友对明星“九漏鱼”(即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的嘲讽,还是对艺人高考和艺考的集体关注,内娱对学历的重视由来已久。而对于养成系来说,学历显得更加重要。正如上文所提到的,这是由于TF家族学生偶像的形象深入人心,很多粉丝认为让偶像坚持文化教育是时代峰峻区别于其他娱乐公司的特点,每年中考高考前,他们都会暂停曝光、闭关学习。这种“养成大学生”的趋势从时代峰峻第一代养成系偶像TFBOYS时期就有显露。作为根正苗红的青年代表,TFBOYS当时在各种央视节目上曝光,也无形中使养成系偶像的标准从唱跳这种通用能力,逐渐偏向品学兼优的青年形象。这种将唱跳舞台、文化教育和青年偶像身份融为一体的要求是中国养成系的独特之处,与日韩偶像截然不同。
因此,当养成系偶像的成绩不理想(比如马嘉祺“307分事件”)或者做出一些学生标准下的“叛逆”行为(比如王源吸烟事件)时,就可能偏离了粉丝对他们青春期的期望图景——做一个优秀的学生,读上好的艺术类院校、逐渐转型成为青年歌手或演员。这类嘲点对于养成系“学生感”的打击是巨大的。
随着养成系偶像的年龄不断增长,他们下一个需要面对的青春关卡就是“性”。作为少年(Shōnen)的代表,他们需要保持自己去性别化的状态,因此,对于养成系偶像来说,关于性的新闻或者丑闻是最致命的。学者Kazumi Nagaike(長池一美)举了木村拓哉的例子,他在“国民偶像” SMAP的事业巅峰期宣布了婚事,但是之后几乎从不提及自己的家庭生活,才保持住了自己超越现实的“少年”想象,否则对于形象的打击可能是毁灭性的。
中国养成系偶像也是如此。在去年TF家族三代练习生的出道综艺《登陆日》播放前,练习生张峻豪就因为传出恋爱而登上热搜,很多粉丝因此脱粉;JYPE旗下的养成系男团BOYSTORY成员于泽宇被爆料和已婚的粉丝私下联系,同样震动了粉圈。虽然花边新闻对于流量演员和所有类型的偶像都有影响,但是对于多年来以“少年”示人的养成系偶像来说,这种“性”的颠覆无疑是更加彻底的。
如果说粉丝所期望的是离开少年时代后,养成系偶像能一直处在青春的状态中,在保留“少年”特质的同时向艺人转型。那么,现实情况则更接近:青春看似永不结束,但实际上已经不再纯粹。而真正的大人世界,他们却迟迟无法进入。